那年,我妈妈十八岁

十八岁,一个多思而又美好的季节。她,像雨季中的朦胧烟雾,扑朔而又神秘;她,像柔风拂过面颊,惬意而又欢娱;她,更似一幅历史的画卷,同龄的你定会产生一种共鸣,因为我们都是沐浴着阳光雨雾,吸吮着蜜糖琼浆,踏着父母亲开拓出的平坦大道,无忧无虑地走入青年时代,走进那烂漫的十八岁。

有时,我不满于现状,抱怨功课太紧,生活太急,休息太少,“没劲,没劲”地叫个不停。妈妈听了,总是微笑着,点着我的额头说:“你呀,身在福中不知福。我们那阵子呀……”

妈妈的十八岁,对于我来说,是那么遥远,那么的不可思议。几张发黄的照片,一叠叠厚厚的信纸,成了妈妈十八岁那段人生的惟一见证。

没有我描述十八岁时的精彩和欢畅,妈妈有的只是眉宇间淡然的惆怅和神伤。照片上的妈妈跟我现在一样:小小的身材,朴素的学生装,只是多了一份十八岁青年所不该有的沧桑。

那年,妈妈十八岁。

1969年时“一片红”,噙着骨肉分离的泪水,伴着高亢的“东方红”,妈妈来到了江西奉贤的一个小山村,开始了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生活。村子很美,青山绿水,环绕相抱。妈妈每天随着当地农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整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妈妈拼命地干活,为了挣取工分,为了有朝一日能回到上海,重回母亲的怀抱。很快,一头乌黑的秀发被正午的毒日烤得焦黄,脸上的皮肤晒得脱了好几层皮。一双被当地特有的红粘土蚀得潰破的脚丫子,成了妈妈当年辛勤劳动的终身烙印。收谷时节,一向逞强的妈妈又充当了脚夫的角色,挑着一百来斤的担子硬是晃晃悠悠地走了十几里的山路,送到了邻庄的收购站。雪白的衬衣被汗水浸得掉下了盐晶。一天下来,妈妈已是累得瘫倒在床。放下心来,好好睡一觉吧。怎么行呢?简陋的土屋随时可能游出一条毒蛇来,当地的老人哪一个不是谈蛇色变。早些年来的知青里就有二人死于毒牙之下。就这样,三年时光匆匆而过,劳作的艰辛使妈妈像一棵发育不良的山松,倔强却不挺拔,去时1.50的身高,三年了仍是1.50。除了劳动还是劳动,精神的空虚侵蚀着一颗年轻的心灵。频繁的家书似乎成了妈妈枯燥生活中惟一的慰藉。每封信,妈妈都好好地藏着,没事就拿出来细细地看,看了一遍又一遍,每看一遍总是泪如泉涌。

十八岁的女孩子,富于幻想,富于憧憬,对知识的渴望就如春蚕咀嚼桑叶一般。终于,有一天,妈妈从同学那儿借来两本高中的教学书。中学里担任数学课代表的她,一下子就被变化多端的立体几何图形深深吸引住了。那些日子,妈妈回忆说,是插队生活中最开心的时光。每晚,在幽幽的烛光下,妈妈想总是攻读到深夜,生活从此多了色彩。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妈妈读书的事被大队支书知道了。第二天,妈妈就被叫到了公社。支书“语重心长”地对妈妈说:“小邹,你是个好青年,接受再教育很诚恳,工作起来也很积极,不错嘛!可是,你读那些破书顶个啥?臭老九的那一套东西是资本主义的渣子,学不得的。你的《毛主席语录》呢?拿出来让我瞅瞅。”妈妈一言不发,委屈的泪水含在眼眶里直打转,却不敢流下来。她掏出怀中的红本本,递给大队支书。“看,这就对了嘛!没事就读读毛主席语录。我还是相信你的,以后,这种事可千万不要发生了。”就这样,如此小小愿望也被无情地扼杀了,妈妈敢怒不敢言。她更卖力地干活,像疯了一样。大队支书看了,不无得意地说,他挽救了一个“即将走向深渊的青年”。接下来是大会小会的夸奖,妈妈能够知错就改,是知识青年的表率。又有谁知道,那纷至沓来的表扬背后,是一颗凄苦无助的、被深深刺伤的心啊!

也许,是命中注定的厄运吧!就在妈妈十八岁生日那天,同伴刚刚风卷残云地饱食了一顿生日面后,来自远方的噩耗,一下子把妈妈击倒了,我可敬的外公被造反派从三楼的办公室里推下楼,脑浆迸裂而死。当心力交瘁的妈妈坐了几天的火车,蹒跚地回到那个熟悉的小弄堂时,她不禁瘫坐在门前。刚满七岁的弟弟哭喊叫着爸爸。大姐、二姐、三姐、五妹、六妹,已欲哭无泪。再一看,外婆却不见了。“妈,妈呢?”妈妈扶着墙根,跌跌撞撞地走到灵台边上。回答她的只是一片沉寂。良久,大姐才艰难地挤出了几个字:“妈,受不了打击——中风了。”什么?妈妈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这还能算个家吗?爸爸惨死,妈妈又中风住院,撇下三个无依无靠的孩子。天啊,这就是妈妈的十八岁——痛苦的十八岁,血迹斑斑的十八岁,伤痕累累的十八岁,似乎在倾诉一部亲离家坡的血泪史,泪水总是湿透前襟。

我的不满,我的牢骚,顿时没了。代之而来的是——泪,处于20世纪90年代的一个十八岁少女同情的泪,出自于内心的真挚的泪。女儿的泪,母亲的泪,渐渐地,竟浑如一体,是那么的晶莹、透亮。妈妈泪罢,用手轻抚着我的额头,静静地说:“你,现在明白了吗?”“嗯”,我点了点头,不再哭,眼中有的只是感激。妈妈的十八岁,给了十八岁的我一份生活的启示,是为我打开生活真谛的钥匙,她让我懂得了什么叫珍惜。

“真是半个甲子两重天啊!”妈妈感叹着。

“不是说一个甲子两重天吗?”我赶紧纠正妈妈的话。

“傻孩子,1969年到现在,不正好是三十年吗?”

我恍然大悟,和妈妈相视一笑,是如此的默契、坦然。


陈燕
2005-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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