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是个好地方

夜,迷茫。

冰冷的西北风,疯狂地撕裂冬夜的抑郁,拧碎黑暗无助 的呻吟。

人影,一个孤单的人影跌跌撞撞地前行,但一次又一次被绊倒。北风吞没厚重的喘气声,不断加速的心跳催促着欲快不能的步伐。人影,开始拼命往前爬。

黑暗,宣泄着恐怖,霸占了一切……

晨,展露苍白的世界,勾勒出周围的轮廓,宁寂平坦的路,平静的房舍。他听到了鸟的鸣叫声。

“出来了。”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终于……出来了。”他眼前一黑,一头栽到在地上。

他听到了惊叫声,遥远,缥缈,像是隔了几层厚重的空间传来,一浪浪地在耳畔响彻。接着,他又看见了自己的家,他被谁押了出去,身边是自己的亲人,他紧紧挽着自己的父母。

转瞬间,他就被挤在惊慌失措的人群中,拼命向城外挤,他被挤得透不过气,逐渐被湮灭在人群中,湮灭在惊恐和纷乱中……

不知过了多久,他仍在挤,前面的人突然一个个地全都倒下,他的左肩也在一瞬间感到一阵被穿透、被撕裂的巨痛,一个沉重的躯体向他压来,他来不及躲闪,被重重压在地上,又有一个个躯体直愣愣地压下来,他开始感到沉重,郁闷。

他不敢动,也无法动。惊叫、哭喊、哀求、怒骂,一声声都像从心底喷出的火焰,声嘶力竭,在周围不断地响起。他看不见,他只听见混乱和纷杂伴着自己难以抑制的慌张的心跳声。他孤立无援,一种孤独的恐惧向他袭来。亲人在人群挤压时已经离散了。

四周渐渐安静下来,经过漫长的几世几载,外面终于安静了。他开始忍住左肩的剧痛从这堆躯体下爬出,周围是无尽的黑暗,他依稀看见地上的一具具横七竖八的尸体的轮廓,被压抑久了的他感到全身轻松了,呼吸畅快了,他深深呼了口气,一股难闻的血腥冲鼻而来,他不禁一阵恶心。

他感到自己不断地在逃、逃,前面一片黑暗,他越跑越惊慌,越跑越迷茫……

前方的路渐渐亮起来,周围也变得一片苍白。他看见了,他看见地上一张张脸;狰狞的,愤怒的……他全身发麻,视线开始模糊,猛的,一堆鲜红鲜红的血直向他扑来。

他惊醒了,他发觉自己躺在一张木板床上,左肩痛得钻心,他转头看看,它被一块白色的纱布包着,中间映出一团鲜红。回过头,他发现了几张陌生而亲切的脸,中国人的脸!他们正用一双双关切的眼睛注视着他。

他确信自己已经安全了,恐惧、悲怯酝酿出他满脸的泪……

一个月后,他回城了。金陵不再繁华,这里一下子,就被一片疮痍代替,仿佛经过了几千年的沉睡。一切都是陌生的;他惟一熟悉的,是红色掩抑不住的苍白。

他带走了这里的悲哀,带走了无法弥合的伤痛,报名参了军。那一年,他十八岁。

六十多年后的一天,他坐在阳台上,向他的孙女——我——平静地展现当年的那片苍白,那是惊慌中所有的记忆,那是真实的,掩盖鲜红的苍白。

“南京是个好地方。”他微微地说,“你应该去走一走,看一看。”


钱慧智
2010-1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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