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收藏了我的青春和证明
把那张“学生证”收起来的时候,我十八岁。
从有了那张“学生证”开始,我就有了自己有生以来的第一张证件照。记者拍照的时候,让自己笑,其实,我平时笑起来不是这个样子,用现在的腔调,会叫一句:“怎么会‘将紫’(这样子)的耶!”男同学就更离奇了,他们个个都像要被枪毙的犯人,呆滞的眼光,愣愣的,新剃的头,衬衫的纽扣一直扣到最上面的一粒。
凭着这张“学生证”,上我的“上海市桃浦中学”,进校门要出示;还可以凭“学生证”借篮球、足球、羽毛球和乒乓球的球拍;“学生证”放在自己的第一只塑料夹子里,有一面是透明的,出示的时候就把票夹抽出来;可以看见里面还有几角纸币,电影票的票根,样板戏图案的年历卡;这时候的男孩子,会有一串钥匙,都挂在钥匙圈上,“倾倾匡匡”地吊在裤带上,上面还有汽水瓶扳头,是各种各样形状的,也有指甲钳、小洋刀马、折叠式的旅行剪刀;女孩子,会有一个用玻璃丝带编起来的小金鱼什么的;这些是当时一个青春少年最时尚的物件。
新发的语文课本里,是“两报一刊”社论,是毛主席的著作《别了,司徒雷登》,古文是《叶公好龙》,因为毛主席的《湖南农名运动考察报告》引用过。英语课本的第一句是马克思的话:“外国语是人生斗争的一门武器。”就从“LONG LIVE……”“A LONG LONG LIFE TO……”开始,全是“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毛主席是我们的司令”这样的英文句子,让现在的外语高材生,也得辨别好一会儿。数学的应用题,都是要我们计算:“向阳小学的同学参加学农……我们全天共锄了多少地?”诸如此类。几何题比较有趣,椭圆形,是让我们用圆规画农名拉大粪的车,弧与弧的连接;而三角形,是战斗机的机翼。化学课,让我们配农药,到最后都要加入H2O,也就是水。物理老师来是要给我们说拖拉机的传动皮带轮,还把一大堆电线和几个灯泡连接起来,他把电线说“导线”,说“串联”“并联”什么的,比较学术。卫生老师教我们包扎,特别是头部受伤后的包扎,骨折后的固定,没有木板用树枝也行;我们便互相用纱布包头,贴橡皮膏,贴成“井”字;她还教我们打金针,那时候叫“新针疗法”,在黑板上挂一幅人体穴位图,是赤裸裸的;我们都有把这词儿念“赤果果”的经历;人体图上标了斑点,都是好扎针的地方,看着让人感到到处生疼;她最经典的句式是:“我们,比如说 ,大人养小孩的时候……”说了半天,也没说清楚大人养小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那时候,我们在接受男女生理结构的不同变化。男孩的嗓子在变粗,但先会变细,变尖;女孩子,开始“每个月有几天身体不好”了。
青春是一次神秘的经历,好像现在才被发现——曾经是这样的美妙;是嘴边的一首歌,前额的一簇刘海,辫梢的一截红头绳,脚上的一双“丁字型”皮鞋,一只“假领头”……青春在十八岁的时候被碰响。学校的麦克风里在播送“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的号召;并且通知“所有毕业生的学生证都要收缴”。这是最后一次听学校的广播,然后,就这样离去。
“学生证”被我悄悄地留下来了。那一瞬间我的内心发生了什么?这是我当时并不知晓的秘密。我所知道的,就是我离去了,总得带走一些。“学生证”,成为我探究和证明我的青春岁月的第一个契机,它使我时常想起我的歌,和我的十八岁,并将它永远附注于我的生命体验。生活的大门从此——开启,我走进去,走出来,再走进去,知道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