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我到延安
在我一生中,丘比特爱神向我射出一支金箭,我被那支箭射到,保持了五十多年婚姻的是我和王文秋的爱情。
那时1940年,我在延安鲁迅文学艺术院文学系学习,系里的老师周扬、沙汀、何其芳、严文井、周立波等,给我们讲名著研究、文艺理论、作品习作批改;还有茅盾先生到延安鲁迅开讲市民文学史,光未然在延安朗诵他的黄河大合唱长诗,为我走上文学道路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我是文学系男生班的副班长。我写了一篇散文《牛车上》,被何其芳看中寄给大后方重庆《民国日报》副主编章昕以,不久报纸寄到延安,文章居然发表了。这是我第一次以柯蓝的笔名发表文学作品,令人无比兴奋。这是我文学道路上迈出的一步,同时也是改名柯蓝后,第一次爆发性的成功,使我感到爱情的力量,但这种感受使我受伤的孤寂的心灵得到的不是安慰而是更深的痛苦。在一个星期六假日的夜晚,鲁艺大教堂正举行狂欢的舞会,我一个人悄悄到桥儿沟街上,买了满满一大漱口杯的白酒,在月光下,大口大口地喝起来,我对酒当歌,尽情抒发心中的悲戚。当深夜大教堂的误会结束的时候,全院的师生发现我醉卧在鲁艺学院的大门口,人事不知。于是一夜之间我成了新闻人物。没有一个人从正面问我,却在背后猜测,并且取得了一致的认识,柯蓝失恋,借酒浇愁以致失态。人们投向我的眼光带几分轻笑却是善意的、尊重的,因为我只醉过这么一次,平日从不招惹人。在延安女行极少的情况下,我也没遇到过一位女性可以如此令我动心的,柯蓝(已牺牲的恋人,为纪念她我用了她的名字)的影子时刻在我四周,我的心境如一塘死水,孤苦而凄凉。我真的成了一名醉酒的失恋者。恐怕要找到一位爱人,大家才会改变这个印象。
1940年10月7日,正逢苏联“十月革命”22周年。那天上午,我正在文学系男生大炕上,编辑文学系墙报《路》。这时去前方的几个同学回来了,他们刚把背包放在炕上和我握手,还说了一句:你们文学系编这么一大张墙报呀!她站了一会,便一阵风地走了。旁边的人说,这是和我们一起去前方的女同学,是美术系的!我仿佛触了电一般,她一走,把我的心一下抓走了。她那高挑秀美的身材,她那女性温柔的曲线,她开朗的言谈微笑,太像我在前方结婚的柯蓝,简直是柯蓝再世,上帝又把我心爱的女神,从前方派回来了。我兴奋,我激动,从这一刻开始,我全身心的注意力就没有离开过这位可以医治我心中忧伤的女神。
她,刚从前方120师回来,受过战阵洗礼的上海小姐,名王文秋,芳龄二十一。当时是美术系学生,在国民党杭州国立艺专学习过。我们文学系和美术系的宿舍窑洞相连,两个系每天早上联合跑步,吃饭在一个地方,她无论去哪里,都有我的目光相送,我已情不自禁地苦苦暗恋着她了。和我睡在一个炕上的陆地(解放后任广西省文联主席)和叶克(解放后任浙江省文联主席)我们三人要好,我把我想追王文秋的话告诉了他俩,他们都说,难度太大。她现在是我们全鲁学院的校花,她在杭州艺专时,也是有名的美人。这次在前方过封锁线,有人误传她牺牲了,杭州艺专还为她开过追悼会,名气不小。听了他俩的忠告,同时想到我那醉卧学院的新闻,一定会有人告诉她,她对我这么个有感情纠葛的人,一定不会理睬。目光总是离不开她的身影,心中更陷入了一种不解的痛苦。课外休息时,我在过道上故意大声歌唱,或是朗读文学作品,想引起她的注意。美术系的人去厕所,必须经过我们窑洞的门口,我一见她过来了,便殷切打招呼。总之用一切办法加强她对我的印象。这样过了好一阵,我始终无法和她进一步接触。而另外追求她的那些男士,一个一个带她出去散步,我忍受不了这种折磨。为了打破这种痛苦的局面,决定主动争取走近她。我写了一张简单的纸条,要约她单独会面。写好以后怕她当面拒绝,下不了台,我便托叶克代我送去。
那天吃过晚饭,我在约定的桥儿沟延河边等她,我先以为她不会来见我,只等到月亮出来了,她才手里拿着我的纸条过来。第一句话就问:“找我什么事?”我说:“我要告诉你,我喜欢你,爱你!”她先礼貌地笑了笑,原来她也是有准备来的。说:“我们是一个中队的同学,你我先做朋友吧!”这大概是她对付追求她的男士的一个惯用的办法,也是一个无法拒绝的办法。所以许多追求她的人,就在这一门槛前被拦住了,我连忙说:“不可能!我一见到你我认为你就是我的爱人,不是朋友!”这样一来,她显得十分意外,恐怕还没有人如此明白地拒绝先做朋友!也没有人如此认真严肃地宣布她就是他的爱人。我的话打乱了她的步骤,但她不示弱,反而说:“既然这样重要,为什么不自己亲自送纸条给我,要转托别人?”我理直气壮地说:“让别人送给你,是把我爱你的心公开,也给你一个考虑的时间,你同意就会赴约,你不同意就不会来赴约!”她听了以后脸红了,更慌乱了,随口说:“我在家里已经和人订了婚!”我知道这不是理由:“远隔千里,又打仗,订了婚又有何用?”她说:“我俩不合适,我比你大一岁!”我连忙说:“这我早就调查了!大一岁正好,我就喜欢你比我成熟一点!“她不作声了,看样子有几分动摇,她说:“那,我要写信去上海家里,看他们同意不同意!”我笑笑很自信地说:“你家里一定会同意!”她挺认真地说:“你怎么知道!”“因为我真的爱你!”空气缓和了,我大胆伸手去抓她的手,她没有拒绝。
上面是我们不到10分钟的对话,其实,我俩早就心心相印。刚才的对话我们双方已不知考虑过多少遍,只是没有机会交流。到我们第二次约会,她对我讲了心里话,她非常欣赏我第一次和她见面时的那种大胆的爱和执着。原来那些追求她的男士,天天约她,见面、散步,又吃饭又鞍前马后,忸怩,作态,想爱又不敢爱,吞吞吐吐,这些人没有爱的勇气和决心。相形之下,她说她喜欢我这种敢作敢为的男子汉性格,是真诚勇敢地爱她。
同时,他还说她知道我喝酒失恋的事,但是追她的的那个班长和她散步时,对她说了一些文学名著的阅读心得。讲得十分生动精彩,还特别声明说是我告诉他的,所以,她间接了解到我读了许多书,对我产生了很好的印象。我才明白,为什么打倒了那么多情敌,能走进她的心扉。我们两个花季少男少女,迸发出爱情火花,引来了多少羡慕的眼光。这一来我更公开地陪伴在她的的身边。当时她的课外活动很多,妇女生产队选她任队长,妇女小卖部也请她参加,反正她去的地方,我也出现在那里。全院主办运动会,她参加女子5000米竞走,我就在一边喊 加油,她获得了第二名。每天吃过晚饭,我俩手牵手在铺满夕阳的小路上,仰望西北高原的蓝天白云,迎着山谷微微的晚风,最后我们拥坐在一块黑色怪物似的大岩石上,像婴儿般地相互对视,探索相爱的心灵。天都黑下来了,蓝蓝的天空升起一轮明月。那起伏的群山笼罩在一层音乐般的清辉(延安是无音乐唱片的)。我俩就这么在幻想里享受这大自然的一切,也不知道时间的飞逝。猛然,从远处,仿佛是天地之外的另外一个世界传来一阵清澈的军号声,把我俩从幻觉中拉回到如火如茶的战争现实生活中,这是学院吹晚熄灯号了,要清查铺位了。我们如同从岩石上冲天而起的两颗炮弹,一溜烟地跑回各自的宿舍。躺在炕上的时候,多少带着幸福的微笑进入梦乡。只是有一次,我俩共坐在延河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我看见四处无人,出于一时冲动我想抱着她亲吻,她一时羞红着脸,急忙用手推开我,忽地一下跑回宿舍去了。就这样一连三天,她生气不理我,处处躲着我。不知她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我们恋爱都快半年了,怎么连接吻都不接受?我分析不出理由,也许她这不是生气!
到第四天,我按照我的性格办事。我想到我们的爱情应该和事业结合,我应该在美术上帮助她。我知道她正在攻木刻,延安关于木刻的画册和书籍可以说没有,于是我便四处搜集。也是上天作美,我在布鲁处看见一本德国女木刻家惠勒绥克维克的木刻画册,还附有鲁迅的评价文字,印刷十分精美,我便不由分说拿回来了。吃过晚饭我瞄准王文秋回到宿舍,我便快步抢先,把她堵在门口不让她跑掉,一脸正经地说:“王文秋同志,我有事找你!”我以为她不会理我、躲我,或者还会和我吵架,没料到她竟和我一块出来了。我俩来到延河边一块大草坪,四周无人,我们席地而坐,我抢先说:“那天我太冲动,叫你生气,我都怕你再不理我了!”她笑了笑:“是我故意考验你三天,不见你。你要今天不来,我真不会理你了!”我膛目结舌,太意外了。考验我对她的爱情,竟用冷淡我三天的办法,她真有性格呵!我连忙说:“我们的爱情要建立在互相成就的事业上。我看见你在构思一幅木刻画,反映前方抗日战士在月光下放哨,所以我特意找来一本德国女木刻家的画册送你,上面有许多木刻技巧可以参考,也是我对你忠诚爱情的纪念。”她接过画册,两眼渗出泪水,在前方敌后能够得到这么一本珍贵精美的画册,而且是爱情信物,真是天上难寻,地上少有。她忽然在草地上放下画册,四处采摘野生的黄花,一株株集成一束,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块黄色的抽纱小手帕,把花包好送到我胸前说:“我们互相交换爱的信物吧!你送我画册,我送你一条黄手帕、一束黄色的花,黄色在所有颜色中代表无限崇高、无限忠诚!”说着她便双手紧抱着我亲吻。于是我俩便在草地上醉倒了,打起滚来。我看见蓝色的天,黄色的山,黄色的花,黄色的手巾在天旋地转,混成一片在夕阳中闪耀。而这时,我忽然觉得冷冷的泪水,滴落在我的脸上,她在动情地哭泣,我吓坏了,我只好紧紧抱着她。
她哭着说:“我已给订婚的那个人去了信断绝了关系,也去信给上海的父母。不管他们,我自己做了决定。我把一切和未来都给了你。”
我们按照当时最进步的思想,交换了爱的信物,享受了真正的爱情。有天为凭,有地为证,有大山作媒,在革命圣地延安我们就这样举行了正式的婚礼。清风和明月,还有延安的宝塔和不停流淌的河水,是我们婚礼的贵宾贺客,我们得到了它们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