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青春

早上醒来,第一次睁开眼睛,马上就又闭上。好像潜意识里总有一种恐惧感,对未知的恐惧。

跌跌撞撞头发蓬乱衣衫不整地奔向卫生间,看到卫生间的镜子里有一层厚厚的雾气,可我看不清自己的脸。

来不及吃早点,便冲向学校。飞快的样子。家里圆圆的一个起点,经过固定的冗长的轨道旋转,黄昏来临之后,又会回到这里。

我,十八岁了。

编辑打电话来向我约稿,主题是“最美的日子”。写散文。我突然觉得有些晕眩,好像这5个字让花园里所有的花都开始枯萎,忧伤而疼痛。努力在思想里寻找一些符合标准的词语,可拼在一起,发现还是碎片,我的手有些颤抖,害怕流淌出来的是更多的无助。

打开门。出去。看到天空里到处都是阳光,蓝色的闪光的。街角里坐着那些染了头发颓然抱头的孩子们。来往的车向城市吐着肮脏的气体。阳光太亮了,以至于让我眼前一片漆黑。

每天都会收到很多信,来自全国各地,他们或她们说喜欢我的文字。我会很仔细地看没一封信,从信到邮票,再到信纸。这些细节,是组成幸福的理由。

间或几封会寄来照片。照片上的孩子,笑得灿烂甜蜜,是我很久没有看见过的微笑。

一般利用夜晚的时间写作。深信夜晚的空间比白天有刺眼阳光的空间广阔,也许是更能接近回忆。

所以这些文字像荒原上的植物,野性而不加修饰。一个读者写信给我,说我的文字美丽得有些残忍。

有些大学的学生写信给我,说很多温暖的话,让我突然对很多失信已久的东西又充满希望。我知道那会是很快乐的。

由于过于信任温暖的东西,总是在夜间裹着被子跟朋友打电话。可能有一段时间,在电话这头滔滔不绝,有一段时间,则沉默不语,或不停地喝自来水。觉得很温暖。

因为这些,我在生活中的其他方面刮到的伤口,将不再疼痛。

为了自己和爱你的人活着,我始终感到自豪。

总喜欢呆在地铁里等车的感觉。从一条高高的台阶上下来,灯光暗淡,人影晃动。

常看见一些年轻的孩子们成群地坐在台阶里聊天或者沉默。站口的风轻轻经过。他们的声音有些嘶哑,,然而很清晰。是一种年纪轻轻的新鲜。有时候看到一两个孩子孤独坐在角落颓然抱头或抽烟,表情凌乱,伴随黑暗地道里一闪而过的明亮地铁的车灯。

很多次看见一个孩子,头发是淡淡的绿,穿宽大的衬衫,显得骨架突出。穿有破洞的牛仔裤,拿一把吉他拼命地弹,头在轻微地摆动。这些音符是愤怒的,然而在这个城市的底部才能爆发。

出地铁站口,刚才轻轻经过的风已经找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城市的喧嚣和经过身边的陌生的脸。

于是突然觉得很孤独。有些东西遗忘在了地铁站里,但却带不上来。

颓废,是一个很能让血液变得不平静的词。曾经甚至有一段时间我试着吧自己沉浸到这个词中去。然而不能,因为痛苦。我的性格有着慵懒但却又不甘落后的成分。

高二的时候和一个很典型的颓废男孩坐在一起。他的个子高而瘦,骨架突出,满口脏话。走路的时候头向前倾,像任何一个街上的小痞子。他没日没夜地上网。从不听一节课。他有自己的一帮朋友,和他一样的厌恶学校的人。每天早上,他都会从网吧赶到学校抄作业,吃一块钱一包的干脆面。吃面的时候,长长的脖子四处扭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确定老师不在,就飞一般揪一团面块,塞进嘴里。上课的时候他往往睡觉,或者和周围的人讲些黄色笑话。在课堂上,那种无视旁人的尖刺的音量,穿过耳膜,微微发痛。

有时我跟他说话他总是眼神恍惚。总是叫好几声,他才答应。一个捉摸不透的孩子。

会考前夕,我每天坐在晒不到阳光的屋子里,没天没日的背书。他坐在我身边。有时我背一段时间,看他从书包拿出本书,读了几声,又丢到一边。

仿佛一直是在睡觉,或者讲些粗俗的黄色笑话,这些碎片构成了我对他的全部印象。

我试着接近她,他总是礼节性地回应。我触摸不到他的心灵。

考试发卷子时,分数的极大落差,让他在很远的地方看我。这是他对我说的。

吃干脆面。睡觉。上网。这是他每天生活的全部内容。他的手臂苍白,眼神恍惚。总是叫他好几声他才答应。

是不属于我的世界。让我恐惧和不安。但又有一种流淌的平静。这并不矛盾。

青春有很多种,并不是都能融合的。

城市里总会或多或少散发奢靡的气息。城市里的孩子就在白云游动的天空下成长。

在街道中穿行久了,会有窒息的感觉。所以经常爬上高楼的顶部,可以清楚地看见大片大片的蓝色。让人很舒服。被条条框框限制久了,就向往松弛。

想到十二岁的时候,自己对这天空许下理想,要当个旅行家。然而,现在开始模糊。

爱从高楼往下看,是因为能看见温暖的城市里,我的十岁时清澈的脸,我丢失在大雨中绣有好看花边的古式伞,我十二岁的诺言。它们通通随风飘逝,直到毫无踪影。

那些透明的年纪。

我是个有怀旧情结的人。对一些往昔的旧杂志、旧唱片,往昔的气味和颜色都有敏感的反应,保存记忆里一些美好东西,会让幸福不至于太平庸。听过一个青年画家在一个座谈会上的讲话,说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忘记自己年少时的一些故事,他们是流着新鲜血液的百合,吐露着源源不绝的灵感。

当那些回忆成为飘落的花瓣时,每一片都会蕴藏不能忘记的段落。

朋友跟我说我们怎么样才能学会生活。

生活是个我不能想象的概念,在我的城市中,我几乎不能抚摸它。它是一朵绽放的鲜花,盛开在遥不可及的别处。

LHY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子。头发顺着脸颊垂下来。低头的时候会遮掩住大部分脸。夏天的时候穿很好看的花格子衬衫,不扣扣子。走路时一摇一摆,好像随时就会倒在地上。说话时声音纤细得像刚出声的小猫,甜甜的样子。

每次上体育课,我们都爬到教学楼的楼顶。我们踩在木质的有裂缝的地板,它们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30年代的装饰,让旧旧的时光开始沉淀。阳光透过有裂缝的木板射进来,被分割成很多线条。

LHY会眯着眼睛看太阳刺眼的光,有一块一块的暗影投射爱她脸上。她会告诉我她最喜欢的城市。那个烂漫得有些出格的城市。

我会一个人在下午去咖啡店喝咖啡。加奶的那种,一直坐到晚上。

我要自己租一座房子,用粉红色的油漆刷墙壁,上面涂很卡通的画。

我要去淮海路购物,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她讲着讲着,就发出咯咯的笑声,像糖一样。窗户外面,缓和的风吹动着云淡风清的日子。

我们是一群没有未来的孩子,有了理想就会快乐得很。如果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里,生活就会变得很平庸。

终于,我和很多叛逆的孩子一样,沉迷于用音乐来寄托自己的情感。

一开始,钟情于抒情摇滚。因为很温暖。我经常在学校旁边的唱片店找那些已经年代模糊的唱片,比如披斗士。那些明亮的年轻的声音能让气息变得很顺畅。常常带着耳机在大街上,浑浊的空气中忽略了喧嚣的过往。觉得画片是纯净的,音符流动。后来渐渐开始听黑人的灵歌,感觉到的是原始的气味。一切充满商业气息的音乐都开始变得俗气。

有时,过于精制的食物往往让人没有安全感。如果是初始的样子,反而会更美好。

我和LHY坐在电视机前抱着一大袋薯片和白开水,看MV。琳恩·玛莲拿着吉他走在一个孤独的城市,清脆的声音划过城市里那些陌生人的脸。我感到有清凉的风吹过耳朵,是那种城市底部的风。

你们的乐队怎么样了?最近有新作吗?LHY转过头看我。

我写了一首歌,在给甜菜编曲。

到时候我一定要一个人听。

一定。我把这个叫做毛球的乐队的合影拿给LHY看。LHY兴奋地跳起来,好酷。

照片上4个男孩笑得和当我是的阳光一样灿烂。站在最前面的两个孩子是甜菜和木木。

甜菜是个极有音乐天赋的男孩。留着利落的短发,笑起来甜甜的,有个酒窝。很小的时候开始喜欢上钢琴,现在还执着地弹,尽管已经高三了。擅长编曲。所以毛球乐队的很多个都会由他参与制作。一个优秀键盘手和编曲人。

木木是个很帅气的男孩子,有着健康的寸头,笑起来很迷人。夏天的时候穿着运动短裤和衬衫去打网球,会引起很多女孩子的目光,一些富含着青春萌动的辐射。他的低音吉他会让音乐变得狂野起来,是一种运动过后汗水的味道。

后排留长头的男生是赫洁。一个有着女生名字的男生,从小在孤儿院长大。额前的长发常常遮住眼睛,有时颓废,有时张扬,总觉得他心里有块暗暗的东西,但是他是最执著的一个人。有次为了买一把心仪已久的小提琴,在琴行缺货的情况下,天天去等,坚持了三个月。会很多乐器。有时写词,残酷而寒冷。

最后的一个男生站在你面前,他叫Mickey,乐队的主唱,擅长写歌。是个像小孩子一样的幻想的男孩。

LHY呵呵地笑起来,我知道,你们是毛球乐队。

我不知道有些事情以后会怎样,只是觉得现在我们是一群没有未来的孩子。有理想就会快乐得很,就像从高楼向下望去看见那些来来往往的人。

当我们不再觉得青春冗长的时候,我们就开始衰老。

有一年夏天走在东门的街道上看着城市容器的底部人们穿梭来往如同鱼群。他们的脚印在干净的街道上留下痕迹,然而逝去。我发现我没有留下什么给自己。



彭杨
2011-0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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