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的故事
凭轩西望落残红,环楼风烟融怀中。
极目沉醉三百里,弹指飞光十年多。
池畔但觉风水静,天际可见烽尘动。
纵横百感对苍墓,韶华痕作赋闲怨。
每当读到这首写于1967年1月的诗时,在我眼前总会闪现出这样一幅画来:一个夏日的黄昏,有个年轻人正独自凭栏,向西凝视着渐渐沉没的血色残阳,四周那一片楼阁亭台、湖光山色静静地,慢慢地,被这无可奈何的暮色吞没……暮色的吞没,确是无可奈何的。到如今,这微微泛黄的纸页上,字迹依旧,只是当年那个“凭轩西望”的年轻人,那个正处于韶华之龄的年轻人,早已变为一个两鬓发白的中年人,那便是我父亲。这首诗,是他十八岁时所作的。他当时大概没想到,30年后,他的一个十八岁的后代正在案上埋头疾书——写他十八岁时的故事。
我猜想,这首诗也许是父亲在旅途中写下的,因为每当我问:“在大串联啊!”然后,平时不大说话的他便洋溢着一脸兴奋滔滔不绝起来:“在大串联的第一天,我就去了东站,但没想到那儿竟挤满了人,火车里也挤满了,列车员说什么也不肯打开门放我进去。”“那怎么呢?”我焦急地问道。“爬窗呗。”父亲调皮地眨了眨眼,嘴角露出了一丝浅笑,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父亲年轻了许多,他的脸上,似乎洋溢着一种年轻人特有的神采。接着父亲又讲了各地的风俗,以及旅途中许多事,说到有趣的地方,我俩便捧腹大笑起来,父亲笑得很厉害,连泪水都沁了出来。我明白父亲当时一定非常快乐,“极目沉醉三百里,弹指飞光十年多”。父亲当时一定像其他年轻人一样,有着远大的抱负和未来的幻想,大串联中,当他凭栏西望壮丽山河之时,又怎不意气风发,对自己的未来充满西望?一个有抱负、有幻想的年轻人,一定是非常快乐的,不是吗?
但,说着说着,父亲的声音便慢慢地低下去,低下去,脸上的笑容也随着话音慢慢变淡,淡到看不出时,他的话音也就嘎然而止。这时,他似乎又变回了那个一脸严肃的中年人,只是他的眼中,又多了一种饱经沧桑、百感感慨的意味,他的眼神,是作为年轻人的我所不能完全了解的,而他的十八岁后期的一些事,对我来说,至今仍是个谜,因为之后无论我怎么问他,他都一言不发地默默抽烟,久而久之我也就罢了。
不过接下来的事,还是能在诗的尾联中看出一点端倪的。1967年,正是“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之时,也是“文化大革命”走向“人斗人”的极端之时,走向“群氓”运动之时,父亲在壮丽山河的怀抱之中,固然存着抱负。但同时,也存着对当时政局,以及对人生的反思,也许他当时已感受到,那场浩劫已浪费了他的青春,或许他还有点苦闷和迷惘,但这些,都只是我的猜测而已。不管怎么说,父亲的十八岁,可能是他人生的转折点,因为里面有些父亲不愿透露的事,那么这些事又是什么呢?是上山下乡,还是他被错划了的什么资本主义苗子,或者是家庭的变故?我不知道。
随着年岁的增长,我对父亲年轻时代的好奇心渐渐消退,父亲有他自己的隐私,再说,即使我了解他十八岁时所有情况,他当时的那种感受又怎能为我所了解,因为他的时代与我的截然不同,也许只有与他同一辈的人才能真正了解父亲的十八岁。
“弹指飞光十年多”,父亲写诗时大概没想到,弹指飞光三十年后,他的一个十八岁的后代正在案上埋头疾书,写他十八岁时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