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施蛰存:我曾经是CY一员
施蛰存 1905年12月3日出生于浙江杭州,原名施德普,后改名施蛰存,取《易经》"龙蛇以蛰,以存其身"之意,笔名施青萍、安华等。幼居苏州,八岁时全家迁居江苏松江(今属上海)。学界向有"南施北钱"之说,"施"即施蛰存,"钱"即钱锺书。在当代众多学者中,能够集小说家、散文家、诗人、翻译家于一身,学贯中西,通今博古的,也只有施、钱二人。在钱先生去世之后,施蛰存先生已是硕果仅存的学界泰斗。
一
初进大学,就听说施蛰存先生的名字。然而见到施先生,却已经是四年之后了。
一直觉得很幸运,我的研究生期间的导师陈文华先生正是施先生的弟子。那天,我们几个研究生跟着陈先生去施先生家,那是愚园路上的一栋三层楼的房子。施先生在1938年搬来这里,到现在已有64年了。穿过天井,踏上木头楼梯,咯吱的声音仿佛走进另一段历史。
施先生坐在靠窗的椅子里,侧背着光,光线打在他面前的桌上,打在他左侧的脸上。
陈先生走上前,在他耳边大声说道:"我带研究生来看您啦!"去之前,陈先生曾提起,施先生的耳朵不好,听不见,所以才这么大声。施先生点点头,跟我们一一握手过,指着桌上的纸和笔,说道:"我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你们给我写!"声音非常洪亮,大大出乎我们的意料。施先生眼睛非常之好,我们把自己的名字写在纸上,他都能不戴老花眼镜,一一念出。
之后的交谈都是在纸上。他问我们论文的题目,我们也问他一些做学问的方法和掌故。施先生虽然已经97岁高龄,但是思维却仍是非常清晰和敏捷,有时还在我们写下问题的纸上直接写上他的回答。说到宋明理学,他写下"理学家杀了诗",虽然只是寥寥数语,但施先生的鲜明个性与态度却已跃然纸上。
二
为了"18岁成人记事",第二次去了施先生家,这次是一个人去的。
那天很热,施先生身体状况不是特别的好,所以我也不敢多打扰,打算最多逗留半小时。施先生知道了我的来意,说道:"回答问题很累,我回头写一点给你,你下礼拜来拿。"然后又问起我的论文,我说做的是陈维崧的词,他说,难,资料少,难做。说得很细,如此良久。
这天,我既感激又惶恐。
三
一个礼拜后,我第三次去施先生家。护士说,天太热,施先生要写,但是她为了施先生的身体考虑,还是没有让他动笔。尽管如此,我已经很感激。于是就请施先生随便讲两句,回忆一下18岁前后的那段日子。
这天下午,施先生就跟我谈起了他的年轻时候。
1922年,施先生17岁,当时他还只是一个四年制中学的三年级学生,然而这时候他的中英文阅读及写作能力,都已经有了相当好的基础。施先生说:"中文是家学,我父亲教我从《古文观止》读到《昭明文选》。英文得力于叶颂藩老师的文法课,他教授《纳氏文法》第四册,使我能基本上懂得英文的语法结构。这两种语文基础,是我的有利条件。"于是,在读了许多报刊文学之后,施先生心血来潮,也学写了一篇又一篇的小说、随笔,开始向上海一些"鸳鸯蝴蝶派"的文学刊物投稿。
18岁时,施先生自费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小说集。
中学毕业后,施先生报考东南大学国文系,然而却名落孙山。他转而报考之江大学,因为听说教会大学容易考,果然被录取了,就进之江大学去读英文。在之江,没有钻研中国文学的条件,他就钻进了英国文学。一年之间,他读了英国文学史、英国散文和诗歌。对英国文学刚才懂得一些皮毛,可是因为参加"非宗教大同盟",一年之后,他被校方开除,不得不退学了。
第二年,施先生到上海进上海大学,读中国文学系,同他一起的还有戴望舒。在上海大学读了两年,又转到大同大学读英文,以后又转入震旦大学读法文,随即便爱上了法国诗,从龙沙、维雄到雨果,似懂非懂地乱读了一阵。中国古典文学,就此放下了。
施先生后来在一篇文章中这么形容他当时这段生活:"这五六年间,我的思想与生活是最混乱的时候,我只胡乱地读书。对于文艺书,我觉得一切都是好的,到手就读。非但读,而且还抄。在之江大学图书馆里,我选抄了一部《英国诗选》,在大同大学的文艺书很贫乏的图书馆里,我选抄过一部《世界短篇小说选》。这是我当时最得意的工作。"
正是因为"生活的混乱",才使施先生得以安静地坐在图书馆里"胡乱地读书",这种"混乱"又何尝不是一种难得的机缘?
施先生后来主编的《现代杂志》,是以一种中立的姿态出现的。出版天才张静庐,当时是现代图书公司的老板,让施先生来做主编,是因为施先生在意识形态上没有明显的倾向。
但是施先生同我说起,他在上海大学,曾经参加过CY(Communist Youth,是共产主义青年团的英文简称)。施先生说,当时规定,加入共产党员必须年满20周岁,而他当时还没有到这个年龄要求,所以就参加了共青团,参加了地下革命。(尽管施先生不曾公开宣扬他的政治立场,但他当时拒绝发表国民党作家的作品。只是后来,施先生提倡读《庄子》和《文选》,这唤起了鲁迅的反传统的愤怒,施先生因此与鲁迅、与左派团体起了纷争。这段插曲成了施先生"政治背景上的一根刺"。见李欧梵《上海摩登》。)
说到这里,施先生拿起笔,在纸上颤巍巍地写下:"1928年9月6日,申报。"
我不解地看他,等待他给出日子背后的故事。
施先生说:"你去查那天的报纸,上面有国民党通缉共产党的名单,有我的名字。还有沈雁冰(茅盾)的名字。"
后来去上图,翻出1928年的《申报》,没有看到相关的消息。最后,在1927年9月6日的报纸"第三张"上(当时没有"第…版"的叫法,而是写着"申报第三张"),看到了一份"清党委员会宣布共产党名单"。右起第9行,写着:"震旦大学,有CY嫌疑者施安华……"第15行有"沈雁冰"的名字。
因为知道施先生曾经用过"安华"这个笔名,所以能够确信施先生说的应该正是这份报纸。
1927年,施先生只有22岁,然而他已经辗转了4所大学,并且有了自己的革命信仰。18岁到22岁之间的这段日子,是施先生永远不会忘却的青春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