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续十八岁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又是清明。

扶着年迈的祖母,踏着泥泞的小径,初次陪她到离家一里远的祖坟给前人上香。细雨迷蒙,远处的景物都朦胧,在雨雾中看不真切。

坟场是一片荒地,虽已立春,有青草爆芽,但在一大片衰草种,显得极微不足道。这儿的一切都充满了死气,毫无生机。

祖母在祖父坟前用她那干枯、颤抖的手点燃蜡烛,烛火在如丝的细雨中跳动,闪闪烁烁。我有点怕,觉得像“鬼火”——虽未曾真正见过。祖父的墓碑经过几十年风雨的侵蚀,已显破旧了。

在祖父坟的旁边,有一小冢,是无碑的。冢上攀满了枯萎了的野草,周边都有些塌陷了。她,是奶奶的女儿,我从未谋面的姑姑——阿初。祖母对着上天,叹息着,哭泣着……

1966年,阿处十八岁。

但凡有人住的地方,都有水。水乡就更不用说了。在我们那个小村子的周围就环绕着一条小河。河堤上长满了茂盛的芦苇,岸上更有一大片的青竹林。祖父是个篾匠,他能把大腕口粗的毛竹,劈成极薄极匀的竹片,然后编成精制的竹篮或竹席。大暑天,睡在祖父编的竹席上,既凉又爽。我家至今还保存着一张当年祖父编的竹席。

阿初虽是女儿家,却从小便跟祖父学做篾匠。也常常替邻家做席子。她心灵手巧,竹席编得细致且精巧,还用心地把竹片上的毛刺打光,使得整张席子上摸上去清凉光滑。邻家对阿初自是赞不绝口,直夸李家生了个巧女儿。

那年夏天,阿初肚子到河堤砍芦苇。河堤上一个人都没有,聒噪的知了在不远处的杨树上嚷个不停。仲夏的热风熏得人昏昏沉沉,芦苇丛犹似一个蒸笼,密不透风。豆大的汗珠从阿初额头上滴下,苇叶在她柔嫩的双臂上划下条条红痕。夏日的河堤很干,但在近河处是极松的,阿初专心砍苇,只顾一步步往后退。不料一脚踩在松泥上,重心不稳,人便往后倒。

“啊——”,随着一声惊叫,阿初跌入河中,她不识水性的。求生的本能使她用力挣扎,企图抓住岸边的某样东西。然而由于她的挣扎,人却往河心漂去。“救命,救——”,还未喊出第二声,她就沉了下去……那把砍刀孤零零地倚在浅滩上。

“阿初姑姑就是这样死的吗?”我打断了祖母。祖母呆呆地注视着姑姑的坟墓,不说话。雨仍在下。我感觉脸庞湿湿的,凉凉的。轻风拂过面颊,是要替我拭去些什么吗?眼中的一切是朦胧而迷离的。

“阿初,阿初,醒醒!醒醒!”

“阿初,不要吓娘啊,你睁眼呀!”祖母带着哭腔。

好一番折腾,阿初才呕出几口水来,睁开眼睛。“妈!”受了惊吓的阿初这才大哭起来。

“好了,好了,终于回过来了。李伯,你放心吧。”是村长的声音。

“村长,谢谢您!谢谢您的救命大恩。”祖父差点给跪下了,幸而村长将他扶住。

“哪里话,没事了就好。”

那一刻,碰巧村长路过河边,只听得“咕噜,咕噜”冒泡声,仔细一看,只见一头黑发浮在水面上。他心知不妙,顾不得细想,跳入河中,硬拽着头发将整个人拉了上来。阿初早已失去了知觉。

过了没多久,“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村长被造反派打断双腿,关入了牛棚。据说他整个人被装在一个竹筐里,审讯时就有人来拖他。阿初知道后,觉得那些人太残忍。村长是好人,不该那样对待他。然而自己又无能为力。是夜,阿初拿了些吃的,偷偷溜进牛棚。这一真诚的举动,却导致了她人生的悲剧。

村长缩在竹筐汇总,筐边上留有血迹。他头发蓬乱,眼睛深陷在眼眶里,眼神黯淡无光。“村长——”阿初轻轻地唤了一声,“我来看您了。”村长的眼神中满是惊讶与惶恐,“阿初,你怎么敢来这里,被他们发现就不得了,赶紧走吧。”村长似乎很着急。“我是来给你送点吃的……”

“谁在里面,”几个红卫兵推门而入,“一个女孩家,胆子真够大的,竟然夜探‘牛鬼蛇神’。料想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破鞋’!”

“你说什么?怎么骂人呀?村长是好人,你们凭什么这样对他?”阿初“不懂事”地为村长辩解。

“阿初,不要乱说话。”村长急了,又乞求道:“她还不懂事,还是个孩子,你们别和她计较……”“你住嘴!”红卫兵大喝一声,“凭什么?问得好!明天有你好看。”“关起来!”

第二天,阿初被反剪了双手,一双破鞋子垂在她胸前,被人押着出来游行。围观的人们窃窃私语,不懂事的孩子跟在后面看热闹。软弱的祖父祖母跪着,求着,换来一阵训斥,却无济于事。只能流着泪,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受尽凌辱。过后,阿初又被罚站在烈日下。午后,闷雷乍响,狂风大作,顷刻间大雨如注,可怜受尽屈辱的阿初,循着她曾经走过的成长足迹,任凭雨水的冲刷,慢慢地步入了那条清澈的河……

十八岁少女的心似水晶,没有瑕疵;十八岁少女的心比水更洁,更清冽,岂容那满盆墨汁来将其玷污?

细雨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停了,春天的太阳穿过云层投下万丈金光,给姑姑的芳冢家铺就了一层颜色。毕竟春天来了,经过一阵春雨的洗涤,才发现早有不少小草钻出地面,正抖落满身的雨。雨过后天终究要放晴的。

一天傍晚,我居然独自跑去看姑姑,才发现荒地上已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披着落日余辉,裹了满身的花香,在春风中轻轻摇曳。

“姑姑,其实世间更多的是美好,你在地下,能看到吗?当年你如画的十八岁成为你生命的终结,今年我也十八岁,让我的生命成为你十八岁之后的延续吧。你的在天之灵,也看一看,如今我们祖国多美好,当年的历史是一去不回了。姑姑,你可安心长眠了。”

冢上的野花点着头,依稀中似有一双手在轻抚着我的头发。姑姑,是你吗?周围悄无声息,却生机勃勃。火烧云燃红了半边天。天际处,残阳如血。然而明天,当那轮充满生气的旭日升起时,带来的将是崭新的一天。


李海燕
2005-1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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